陆远沉默地看着她，那双清澈的眼睛里，映照着路灯的光和她满面的泪水。他没有追问，没有质疑，只是默默地听着。片刻后，他伸出手，不是安慰的拍打，而是轻轻地、带着一种安抚力量的温暖，落在了林秀因寒冷和哭泣而微微颤抖的肩膀上。
这个简单的动作，却像一股暖流，瞬间注入了林秀冰冷绝望的心底。
陆远沉吟了一下，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。他打开自己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，从里面掏出一个厚厚的、边角磨损的硬皮笔记本，封面上写着“民间口述史采集笔记”。他翻到扉页，指着上面的字迹，认真地说：“我正在做一个关于…嗯，关于普通人生活变迁的口述史调查项目。收集一些…过去的记忆。也许…也许我能帮你。帮你弄清楚一些事情。”
他看着林秀茫然又带着一丝微光的眼睛，声音更加诚恳：“但是，首先，你得先有个安全落脚的地方。”他站起身，指了指不远处一栋亮着零星灯光的、显得更加破旧拥挤的筒子楼，“那是我表姐住的地方，她在纺织厂食堂工作。她们楼里有个堆杂物的小隔间，虽然又小又破，但收拾一下，遮风挡雨应该没问题。我跟她说好了，你可以暂时住下。”
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，打着旋儿从他们身边掠过。林秀仰头望着陆远在昏黄路灯下显得格外真诚而坚定的脸庞。那双清澈的眼睛里，没有算计，没有鄙夷，只有纯粹的善意和一种愿意分担的勇气。在这个举目无亲、充满恶意和冰冷的世界里，这缕善意如同沙漠中的甘泉。
远处，纺织厂巨大的烟囱依旧不知疲倦地冒着滚滚白烟，在深蓝色的夜幕下，那烟柱仿佛一条若隐若现、通往未知远方的、带着微弱温度的希望之路。
林秀望着那条“白烟之路”，又看了看陆远伸出的、象征着援手的方向。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，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。然后，她缓缓地、用力地点了点头。一滴滚烫的泪，砸落在冰冷的泥土里。
筒子楼的杂物间，与其说是房间，不如说是个稍大的壁橱。低矮，狭窄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刺鼻的、混合着灰尘、霉味、陈年杂物和隔壁飘来的油烟气息的味道，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吸入一团粘稠的污浊。唯一的光源是墙上一扇只有脸盆大小、糊着厚厚旧报纸的小气窗。月光艰难地从报纸的破洞缝隙里挤进来，在地面投下几道细碎、游移的光斑。
林秀将陆远表姐送来的、散发着稻草清香的草席仔细铺在由几块粗糙木板拼成的简易床铺上。动作很轻，生怕惊扰了这死寂的夜，也惊扰了门外可能存在的、不怀好意的窥探。她坐在冰冷的草席上，背靠着同样冰冷潮湿的墙壁，从怀里掏出那张被体温焐热的信纸。借着气窗透进的微弱月光，指尖一遍遍摩挲着父亲那熟悉的、刚劲有力的字迹。每一个笔画，都像是父亲无声的呼唤，又像是压在心头的巨石。
“噼啪！”一声突兀的炸响！煤油灯那豆大的火苗猛地一跳，随即剧烈地摇晃起来，仿佛下一秒就要熄灭！林秀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吓得浑身一哆嗦，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扑过去，用双手拢住那脆弱的玻璃灯罩，用自己的身体去遮挡那随时可能熄灭的、唯一的光源和温暖。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，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单薄的衣衫。是风？还是…有人？
“吱呀——”一声轻微的、带着锈蚀感的摩擦声，木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。一个身影敏捷地闪了进来，迅速反手将门掩上。是陆远！他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铁皮桶，额头上沁着一层细密的汗珠，在微光下闪着光。他压低声音，带着急促的喘息：“快！帮忙把窗户堵严实点！一点光都不能透出去！”他边说边快步走到墙角，小心翼翼地将铁皮桶倾斜，把里面乌黑发亮的煤炭倒在墙角堆着的一点旧煤块旁边。
“红袖章那帮人今晚查得特别严，像疯狗一样到处乱窜！”陆远抹了把汗，声音压得更低，带着一丝后怕，“说是要抓什么‘流窜犯’！我绕了三条街，钻了好几个小巷子，才找到个胆子大的老头，偷偷买了这点煤。这点煤金贵着呢，省着点用。”
林秀还没完全从刚才的惊吓和陆远突然出现的错愕中反应过来，院墙外就传来了一阵杂乱的、皮靴踩在冻土上的脚步声！还有压低了嗓音的吆喝和狗吠声！声音越来越近！
恐惧瞬间攫住了她！她手忙脚乱地抓起地上散落的旧报纸，冲到那小小的气窗前，拼命地、胡乱地将报纸往缝隙里塞。手抖得厉害，报纸被撕破了好几处。心跳快得像是要从喉咙里蹦出来，每一次脚步声的靠近都让她头皮发麻。
陆远迅速放下铁桶，两步跨到她身边，没有言语，只是果断地伸手按住她因恐惧而微微颤抖的肩膀。温热的掌心透过单薄的棉衣传来一丝力量。他微微俯身，温热的呼吸轻轻扫过林秀冰凉的耳畔，声音低得如同耳语：“别怕！别出声！就当屋里没人！屏住呼吸！”
脚步声果然在门外停下了！几道刺眼的白光像毒蛇的信子，猛地从门板下方的缝隙、从报纸没堵严实的窗户破洞里扫射进来！手电筒的光束在狭小黑暗的空间里疯狂地晃动、搜索，扫过墙角堆放的破箩筐，扫过那张简陋的木板床，最后，似乎在不甘心地、反复地扫过林秀和陆远藏身的、靠近门后的那片最深的阴影。
林秀死死咬住下嘴唇，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没让自己尖叫出声。她感觉陆远的手臂微微用力，将她往墙壁和自己身体形成的更深的阴影里又带了带。他的身体像一道屏障，挡在了她和那致命光束之间。黑暗中，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和他同样急促的心跳声，咚咚咚地敲打着耳膜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