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间仿佛凝固了。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。门外传来几声含糊的对话和不满的嘟囔，接着是皮靴踢踏着走远的声音。脚步声渐渐消失在院子的另一头，狗吠声也平息了。
“呼——”陆远长长地、无声地舒了一口气，紧绷的身体松弛下来，按在林秀肩上的手也松开了。黑暗中，他摸索着，从棉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的油纸包。
“差点忘了正事，”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温和，带着点劫后余生的轻松，“给你带了个好东西。”他小心地展开油纸，露出里面半块黄澄澄、散发着诱人甜香的玉米面发糕，上面还零星点缀着几粒深红色的枣子碎。“我表姐从食堂悄悄带出来的，还温着呢，快吃，垫垫肚子。”
玉米面特有的香甜气息混合着红枣的微酸，在这充斥着霉味的狭小空间里弥漫开来。林秀望着那半块金黄的、带着零星红点的发糕，眼眶毫无预兆地一阵滚烫，视线瞬间模糊了。自从母亲离世，再没有人这样惦记过她是否饥饿，是否寒冷。这半块粗糙的、带着食堂烟火气的发糕，此刻却比任何山珍海味都更珍贵。
她没有立刻去接，而是伸出冻得有些僵硬的手指，小心地掰下一小块，递向陆远的方向，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：“你也…吃一点。” 黑暗中，陆远似乎愣了一下。沉默了两秒，他才接过那一小块发糕，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和暖意：“好，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。”
两人就着微弱的光线，默默地分享着这来之不易的食物。香甜的味道在口中化开，也一点点驱散了心头的寒意和恐惧。月光重新透过被报纸糊住的缝隙，在地面投下细碎的光斑。
吃完东西，陆远似乎想起了更重要的事情。他再次打开书包，这次掏出了几本更加破旧、边角卷曲、纸张泛黄的笔记本。他凑近那盏豆大的煤油灯，小心翼翼地翻开其中一本，指着上面密密麻麻、有些潦草的字迹。
“我这几天没闲着，想办法查了市档案馆里一些…嗯，一些能接触到的资料。”他的声音低沉下来，带着一丝凝重，“关于你父亲周建国同志的所有档案记录，都被标注了‘机密’或者‘封存’，根本无法查阅。档案员一听到名字就讳莫如深，摆手让我快走。”林秀的心沉了下去，指尖冰凉。
“但是，”陆远话锋一转，眼中闪过一丝光亮，“我在纺织厂附近转悠，找了一些退休的老工人聊天。他们有些人还记得七年前的事。”他翻动着泛黄的纸页，找到其中一页，指着上面的记录，“七年前，大概就是七五年初春那会儿，有一批非常重要的军工物资，在从江州转运到西南的途中，神秘失踪了！负责押运的带队干部，正是你父亲周建国，还有…陈德海师傅！”
“所以…所以他们就说我爹是特务？说他私吞了物资？”林秀猛地攥紧了身下粗糙的草席边缘，指节因为用力而再次泛白，声音因愤怒和痛苦而颤抖。
陆远眉头紧锁，沉吟着，似乎在斟酌词句：“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。根据几个老工人的零星回忆和一些旁敲侧击的信息，我怀疑…是有人故意栽赃陷害！而且，”他抬起头，目光灼灼地看着林秀，“这批物资，至今下落不明！这才是关键！”
他突然将声音压得极低，身体也微微前倾，确保只有林秀能听到：“陈德海师傅被带走后，我特意去了一趟派出所附近打听情况。有人看见，负责审讯他的，根本不是派出所的公安同志，而是…几个穿着便装，但气势很足、说话腔调很怪的人。像是…上面直接派下来的。”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忧虑。
“咚咚咚！”一阵急促而粗暴的敲门声，如同冰雹般狠狠砸在门板上！ 林秀浑身一僵，刚刚因食物和陆远话语而升起的一丝暖意瞬间被冻结！恐惧再次攫住了她！
“别怕！”陆远反应极快，低声嘱咐的同时，迅速将那几本关键的笔记本塞进木板床下最深的角落里。他站起身，示意林秀别动，自己则深吸一口气，走到门边，沉声问道：“谁啊？”
门被拉开一条缝，刺骨的冷风裹挟着细碎的雪花猛地灌了进来。门外站着一个戴着厚实雷锋帽、穿着沾满油污的工装棉袄的年轻工人，帽檐下露出一张冻得通红的、带着朴实笑容的脸。他看到门缝里露出林秀的脸，眼睛一亮，大声说道：
“你就是新来的小周同志吧？可算找着了！厂里临时要赶一批急活，人手不够，招临时工！通知你明天一早去细纱车间报到！找王建军组长就行！”
林秀愣住了，和同样一脸惊愕的陆远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。两人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疑惑：这么巧？昨天刚安顿下来，今天就有人主动找上门来通知工作？还是在刚刚经历了红袖章搜查之后？
但“工作”这两个字，对身无分文、走投无路的林秀来说，无异于救命稻草。她压下心头的疑虑，连忙点头应道：“好！谢谢同志！我明天一早就去！”
等那工人蹬着自行车的身影消失在风雪夜色中，陆远关上门，脸上的轻松瞬间被凝重取代。他眉头紧锁，在狭小的空间里踱了两步。
“太巧了…巧得让人心慌。”他停下脚步，看着林秀，眼神里充满了担忧，“纺织厂招临时工不奇怪，但这么精准地找到这个偏僻的筒子楼，直接找到你…小秀，明天去车间，千万要小心！多看，少说，尤其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！我总觉得这背后…有双眼睛在盯着我们。”他的声音低沉而严肃。
窗外的北风似乎呼啸得更急了，像野兽的嘶吼，疯狂地拍打着糊着报纸的窗户，发出呜呜的悲鸣。林秀坐在冰冷的草席上，望着窗外一片漆黑的、深不可测的夜空，再次下意识地攥紧了怀里那张父亲的信纸。信纸的边缘已经有些湿润。
也许，命运的齿轮，早已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悄然转动。而她这只被卷入其中的小虫，此刻，必须鼓起所有的勇气，去直面那深不见底、迷雾重重的未知挑战。生存的战役，在踏入纺织厂大门的那一刻，就将打响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