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还没亮透，灰蒙蒙的晨曦勉强撕开夜幕的一角。林秀裹紧了身上那件补丁摞着补丁、棉花板结发硬的旧棉袄，顶着刺骨的寒风，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江州纺织厂的方向走去。棉鞋踩在冻得硬邦邦的路面上，发出沉闷的“咯吱”声。
越靠近厂区，空气中那股混合着煤烟、机油和棉尘的独特气味就越发浓烈。巨大的烟囱如同沉默的巨人，矗立在灰暗的天幕下，一刻不停地喷吐着滚滚白烟。浓烟与尚未散尽的夜色、还有空气中漂浮的细小煤灰颗粒混合在一起，将初升的太阳染成了一团诡异的、浑浊的橘红色光晕，悬在厂房上空，毫无暖意。
厂门口已经热闹起来。穿着各色工装的女工们，推着擦得锃亮或略显陈旧的二八大杠自行车，鱼贯而入。车把上挂着装饭盒的网兜，帆布书包斜挎在肩上，书包带上别着的毛主席像章在微弱的晨光中反射着一点金属的冷光。广播喇叭里播放着激昂的革命歌曲，伴随着机器的轰鸣隐约传来。
“小周！这边！这边！”昨天那个戴着雷锋帽的年轻工人王建军，果然在细纱车间的侧门口朝她招手。他换上了干净的工装，脸上带着憨厚的笑容，但眼神深处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。“快进来！外面冷！以后你就跟着我在细纱车间学挡车工！”
林秀点点头，跟着王建军走进了这个巨大的、噪音震耳欲聋的空间。一股混合着机油、棉絮、汗水和某种化学浆料味道的热浪扑面而来。眼前是望不到头的钢铁丛林！巨大的梳棉机张开布满钢针的滚筒，贪婪地吞噬着雪白的棉卷；并条机将棉条梳理拉直；最终汇入一排排高速运转的细纱机。无数纱锭飞旋，发出尖锐的嗡鸣，雪白的棉纱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。空气中漂浮着密集的、肉眼可见的棉絮，像一场永不停歇的、温暖的细雪，无声地落在她的头发上、睫毛上、肩膀上。
“给！先拿着！”王建军塞给她一本薄薄的、封面磨损的《纺织挡车工操作法》小册子，“抓紧时间看看，把基本操作流程记熟。挡车工这活儿，讲究眼疾手快，心细如发。待会儿上了机台，可别出岔子，出了次品要扣钱的！”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前辈的教导意味。
林秀连忙接过小册子，紧紧攥在手里，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。她认真地点头：“嗯，我会仔细看的，王师傅。”
王建军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林秀抬起的手腕——那里系着一根已经严重褪色、几乎看不出原本红色的细绳。他眼神微动，像是想起了什么，突然凑近了些，压低了声音，语气变得有些神秘和探究：“对了，小周，听说你…是陈德海师傅的亲戚？”他的目光紧紧盯着林秀的脸，似乎在捕捉她最细微的反应。
林秀的心猛地一紧！陈叔的名字在这个时候被提起，让她瞬间警惕起来。她正要开口含糊过去——
“叮——！叮——！叮——！”一阵刺耳急促的电铃声猛地炸响！盖过了所有机器的轰鸣！这是车间开工的信号！
工人们迅速各就各位。一个穿着藏蓝色中山装、梳着油亮背头、戴着金丝边眼镜的中年男人，背着手，踱着方步走进了车间。他锃亮的黑皮鞋踩在水泥地上，发出清晰而傲慢的“哒、哒”声。正是车间主任，赵永年。
“都给我打起精神来！”赵永年声音不大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，透过扩音喇叭传遍整个车间，“这批军绿色纱线，是支援前线的紧急任务！工期紧，任务重！质量上给我把好关！出了半点差错，”他镜片后的目光像淬了毒的冰针，冷冷地扫过众人，“别说奖金，今年的年，谁都别想过得安生！”
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角落里的林秀身上，那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，仿佛要将她里外剖开。他嘴角似乎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，伸手指了指靠近车间中央的一台机器：“新来的？叫林秀是吧？去三号机台！跟着老工人先学学看车！”
林秀被那目光看得浑身发冷，但只能硬着头皮应道：“是，主任。”她抱着那本操作法，快步走向指定的三号机台。
然而，她刚走到机台边，就立刻察觉到了不对劲。
旁边的几台机器都在平稳地高速运转，发出节奏一致的嗡鸣声，纱锭旋转如飞，吐出的棉纱均匀流畅。唯独她面前这台三号机台，运转的声音明显带着一种不和谐的、时快时慢的“吭哧”杂音。纱锭的转速极不稳定，时而疯狂加速，发出刺耳的尖啸，时而又像卡住般猛地减速。更明显的是，从罗拉（牵伸装置）里吐出的棉条，不像其他机器那样笔直均匀，而是带着一种异常的、扭曲的螺旋状！
这绝对不是正常现象！林秀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。她想起操作法上关于设备异常的简单描述。她下意识地弯下腰，凑近机台，想仔细观察一下齿轮咬合的部位，看看是不是哪里卡住了异物或者螺丝松脱。就在她的手指刚刚触碰到冰冷金属部件的瞬间——
“小心！！快闪开！”一声凄厉的、变了调的惊呼在她身后炸响！是王建军！
几乎是同时，林秀感觉后衣领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向后一拽！她整个人完全不受控制地向后跌倒！
“轰——！咔啦啦——！”
就在她身体离开原地的刹那，三号机台那高速运转的传送带，如同一条暴怒的巨蟒，猛地从中间崩断！带着巨大动能的断裂皮带疯狂地抽打着空气，发出骇人的破空声！无数细碎尖锐的铁屑、断裂的螺丝钉如同暴雨梨花般激射而出！
“噗噗噗！”几片滚烫的铁屑擦着林秀的耳畔飞过，狠狠地钉在她刚才弯腰位置旁边的水泥柱子上，甚至有一片深深嵌入了木质的工具箱表面！如果她刚才还弯着腰……后果不堪设想！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