下班后的细纱车间，巨大的机器停止了轰鸣，如同蛰伏的钢铁巨兽陷入了沉睡。空旷的空间里，只剩下日光灯管发出的微弱“滋滋”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维修班敲打金属的叮当声。空气里依旧弥漫着棉絮和机油的味道，只是比白天淡了些许。
林秀攥着王建军给的两个还有些温热的白面馒头，躲进了车间最深处、靠近巨大浆纱机的一个昏暗角落。机器的巨大阴影将她完全笼罩，提供了一丝短暂的安全感。窗外，暮色沉沉，如同浓稠的墨汁泼洒开来。远处纺织厂那几根标志性的大烟囱，巨大的轮廓在晚霞最后的、诡异的金红色光晕中勾勒出来，像几根指向不祥的黑色手指。
饥饿感早已超越了恐惧。她背靠着冰冷的机器外壳，狼吞虎咽地吃着馒头。粗糙的口感噎得她喉咙发紧，她努力吞咽着，冰冷的空气趁机灌入，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。她掏出陆远给她的那个硬皮笔记本，就着角落里一盏小瓦数灯泡昏黄的光线，翻到记录三号机台齿轮数据的那一页。笔记本边缘沾着几处深褐色的油污，让上面一些关键的数字显得有些模糊不清。她用手指仔细地描摹着那些字迹，仿佛能从中汲取对抗恐惧的力量。陆远记录下的每一个异常数据，此刻都像是一块指向真相的拼图。
“小周！小周！原来你在这儿！”王建军焦急的声音突然在空旷的车间里响起，带着明显的慌张。他气喘吁吁地跑过来，脸上带着一种不自然的紧张，“快！快跟我走！保卫科的人到处找你！说要…要找你问话！就在保卫科办公室！”
“问话？”林秀的心猛地一沉，像被一只冰冷的大手狠狠攥住！手中的笔记本差点脱手掉落！又是保卫科！白天那惊魂一幕瞬间重现！赵永年果然不会善罢甘休！她下意识地将笔记本死死按在胸口，迅速塞进棉衣最里层，紧贴着油纸包的位置。指尖冰凉，微微颤抖。
“快走吧！别让他们等急了！”王建军催促着，眼神躲闪，不敢直视林秀的眼睛。
林秀深吸一口气，努力压下翻腾的恐惧，跟着王建军穿过光线昏暗、堆满杂物、弥漫着机油和灰尘味道的走廊。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，又像走向刑场。保卫科那扇刷着绿漆的铁门半掩着，门缝里透出昏黄的光线和呛人的烟草味。
“进来！”一个冰冷、威严、不容置疑的声音从门内传来，正是赵永年。
林秀推开门。一股浓烈刺鼻的劣质烟草味混杂着汗味扑面而来，让她一阵窒息。屋内烟雾缭绕，光线昏暗。赵永年坐在一张堆满文件和报纸的办公桌后面，身体深深陷在皮转椅里，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。他的旁边，赫然站着白天那三个穿着灰色中山装的男人！为首的那个，靴子上暗红的污迹依旧刺眼，他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桌上的一支钢笔，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，在林秀脸上缓缓扫过，带着审视和压迫。
“林秀同志，”赵永年率先开口，声音带着一种虚伪的平静，“听说你对三号机台的故障…了解得很清楚？比维修班的老师傅还内行？”他刻意拉长了语调，充满了讽刺。
林秀挺直脊背，攥紧了藏在棉衣里的拳头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，用疼痛强迫自己镇定。她迎向赵永年的目光，声音尽量平稳：“报告主任，机器确实有问题，我只是…把看到的情况如实说出来。”
“如实说？”把玩钢笔的男人突然冷笑一声，声音不高，却像冰锥刺骨。他放下钢笔，身体微微前倾，目光骤然变得锐利如刀，“还是…有人指使你故意搅乱生产？嗯？”他猛地一拍桌子！“啪！”一声巨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！
“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的底细！陈德海和周建国当年私吞军工物资，狼狈为奸！你以为你跑到江州来，就能瞒天过海？！就能替你那个特务爹翻案？！”他的声音陡然拔高，充满了咄咄逼人的气势。
“我爹不是特务！”林秀像被点燃的炸药，所有的恐惧瞬间被巨大的愤怒和委屈淹没！她眼眶瞬间泛红，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、颤抖，“他是英雄！是被你们陷害的！陈叔可以证明！”
“英雄？”男人嗤笑一声，眼中闪过一丝残忍的快意。他慢条斯理地从桌上散乱的文件中抽出一张明显泛黄、边角卷曲的黑白照片，啪地一声甩到林秀面前的桌面上。“瞪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！这就是你爹周建国和敌特分子秘密接头的铁证！铁证如山！”
林秀的目光落在照片上，如遭雷击！照片上，父亲穿着那身她熟悉的旧军装，面容严肃，正和一个戴着宽檐礼帽、看不清具体面容的男人站在一条狭窄幽深的小巷口！两人似乎在交谈着什么！背景模糊，但父亲的脸清晰可辨！
“不…不可能！”林秀的手忍不住剧烈地颤抖起来，她猛地摇头，声音带着哭腔，“这是伪造的！是假的！我爹不会…他绝不会…”巨大的打击让她几乎站立不稳。
“够了！”赵永年不耐烦地厉声打断，脸上露出胜券在握的狞笑，“人证物证俱在！还敢狡辩！冥顽不灵！”他大手一挥，“把她给我关起来！等上级的指示下来再处理！”
两个红袖章干事立刻如狼似虎地扑上来，再次架住林秀的胳膊！
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！
“放开她！你们有什么权力关人？！证据呢？！”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