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83年的深秋,香港启德机场的海关通道前,
林红英死死攥着手里那本印着国徽的通行证,指节都泛了白。
"这位小姐,请打开您的行李。"海关员操着生硬的普通话,眼睛在她土气的红棉袄上扫来扫去
。林红英抿了抿干裂的嘴唇,把麻布袋放在检查台上。
袋口一开,浓烈的辣椒味顿时冲了出来。
"咳咳!这是什么?"海关员捂着鼻子后退两步。
"自家晒的辣椒面。"林红英赶紧解释,"四川特产,做菜用的。"
她伸手要去合上袋子,海关员却用笔尖挑开最里层。
一个玻璃罐露了出来,里面泡着红彤彤的辣椒,液体呈现出诡异的暗红色。
"这又是什么?"海关员脸色变了。"泡辣椒啊!"林红英急了,
"我们那儿家家户户都泡,拌面下饭可香了!"
海关员如临大敌地叫来同事,几个人围着那罐辣椒嘀嘀咕咕。
林红英听见"毒品""可疑液体"几个词,心头火起,一把抢过罐子,拧开盖子仰头就是一大口。
"看清楚!就是辣椒水!"她被辣得眼泪直流,却倔强地瞪着海关员,
"要不要也尝尝?"周围顿时鸦雀无声。
一个年长些的海关赶紧摆手:"放行放行!"林红英把罐子重重塞回包里,昂着头走出通道。
身后传来小声议论:"大陆妹真野蛮..."
"那罐东西像血一样..."出了机场,热浪扑面而来。
林红英眯着眼,在接机的人群中寻找那个素未谋面的"未婚夫"。
介绍信上说,他叫陈耀东,在九龙城寨开鱼蛋档,比她大五岁。
"喂,北姑!"粗粝的男声从右侧传来。
林红英转头,看见一个穿花衬衫的男人靠在柱子上抽烟。
他留着时兴的中长发,右耳上一点银光闪烁——是枚耳钉。
"你就是林红英?"男人上下打量她,目光在她打着补丁的裤脚停留片刻,
嘴角扯出个讥诮的弧度,"陈耀东。我妈让我来接你。"他说的是粤语,林红英只听懂了一半。
但她看懂了对方眼里的嫌弃,就像村里那些嘲笑她没爹没娘的孩子们一样。
"我是林红英。"她挺直腰板,用带着浓重川音的普通话回答,
"以后请多指教。"陈耀东愣了一下,突然大笑起来。
他掐灭烟头,拎起她的麻布袋掂了掂:
"就这点东西?你们大陆人嫁女儿都不带嫁妆?"林红英的脸刷地红了。
她当然知道什么是嫁妆,可家里就剩卧病在床的奶奶,连这趟路费都是村里凑的。
"我有手艺。"她盯着自己的布鞋尖,"我会做最正宗的重庆火锅。"
"火锅?"陈耀东嗤笑一声,
"香港人吃海鲜打边炉,谁要你的麻辣火锅?"他转身就走,林红英小跑着跟上。
走出机场,陈耀东拦了辆的士,把她的麻布袋粗暴地塞进后备箱。
"去九龙城寨。"他用粤语对司机说。
车里弥漫着沉默。
林红英偷偷打量着这个即将成为她丈夫的男人。
他侧脸线条硬朗,眉头始终皱着,右手虎口处有道疤,随着他敲击膝盖的动作若隐若现。
的士驶过繁华的街道,高楼大厦看得林红英眼花缭乱。
她从未想过,自己有一天会离开那个连电都不稳定的小山村,来到这个霓虹闪烁的大都市。
"到了。"陈耀东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。
眼前的景象却让林红英倒吸一口凉气——密密麻麻的铁皮屋挤在一起,
晾衣绳像蜘蛛网般横七竖八,地上污水横流,几个赤膊男人正蹲在路边赌博。
"这...这就是香港?"她声音发颤。"怎么?嫌差啊?"陈耀东冷笑,
"北姑还指望住半山别墅?"他拎起她的行李,钻进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窄巷。
林红英紧跟在后,潮湿的霉味混着不知名的腥臭直往鼻子里钻。
上楼时,铁楼梯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,她生怕一脚踩空。
"妈!人接来了!"陈耀东踹开三楼的一扇铁门。
昏暗的屋子里,一个瘦小的老太太正在拜关公像,闻言转过身来。
"哎哟,这就是红英啊?"老太太的普通话比儿子强多了,
"路上辛苦了吧?"林红英刚要鞠躬问好,
陈耀东就把麻布袋往地上一扔:"我去看档口,晚上不回来吃饭。"
"站住!"陈母喝道,"今天什么日子你不知道?赶紧去烧水,让红英洗个澡!"
陈耀东翻了个白眼,踢开卫生间的门,拧开水龙头。
锈黄的水流淅淅沥沥地出来,他骂了句脏话。
林红英赶紧说:"不用麻烦了,我在机场洗过..."话音未落,陈母已经拉开她的麻布袋:
"带换洗衣服了吗?哎呀,怎么全是辣椒?"
"我会做火锅底料,"林红英急忙解释,"这是我奶奶的秘方,我想着...想着可以..."
"可以什么?在城寨开火锅店?"陈耀东突然大笑,"阿妈,你听听,北姑要做老板娘呢!"
林红英咬住嘴唇。
她早该知道,这里没人看得起她,更没人相信她能靠一罐辣椒在香港立足。
"我先做饭吧。"她轻声说,挽起袖子走向那个狭小的厨房,
"有什么食材?"陈母跟过来,打开冰箱:"有些青菜,还有耀东早上没卖完的鱼蛋..."
林红英点点头,从麻布袋深处掏出几个小布袋。
她动作麻利地起锅烧油,把干辣椒、花椒和各种香料倒进去煸炒。
刹那间,刺鼻的麻辣味充满了整个屋子。
"咳咳咳!"陈耀东冲进来,"你放毒气啊?"
"很快就好。"林红英头也不抬,把鱼蛋切片下锅爆炒,又加入豆豉和蒜末。
辛辣的香气越来越浓,隔壁传来拍墙声和粤语叫骂。
陈耀东一把关掉煤气:"够了!整栋楼都要被你呛死!"
林红英握着锅铲的手微微发抖。
她看着锅里半熟的鱼蛋,突然想起离家前奶奶说的话:
"红英啊,到了那边,辣要少吃,话要少说..."
"我去买饭。"陈耀东摔门而去。
陈母叹了口气,拍拍林红英的肩膀:"他就这个脾气,你别往心里去。"林红英默默收拾灶台。
油锅里,几粒花椒沉在底部,像她此刻沉到谷底的心。